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砸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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砸場

一大早孟若漁還沈浸在清夢裏,一個火急火燎的聲音就將她喚醒。

“阿漁,阿漁,快醒醒,起來啦!”

孟若漁混沌地坐起來,打了個哈欠,眼睛半瞇著,“怎麽了?”

“阿漁,陪我去逛集市好不好,我的好阿漁。”女鬼一大早就來搖她的床,纏著她不死不休。

孟若漁悔不當初,為什麽要一時興起和這只鬧騰的女鬼做朋友,欲哭無淚。

這只失了憶的女鬼在這人間游蕩了十多年,沒敢踏出過王府半步,現在找到孟若漁,算是找到了依靠。天天拉著孟若漁,要她帶自己去集市裏轉悠。

孟若漁總是受不了她的吵鬧,只能妥協,順著她的意來。看來,今日也不例外。

兩人,不對,應該是一人一鬼走在街道上。

阿絳變了身形,縮到了孟若漁的衣袖裏,從袖口窺探著熙熙攘攘的集市,什麽都覺得有趣。

其實孟若漁也是喜歡逛街的,不過天天來實在太過累人。但現在也十分快樂地穿梭在讓人目不暇接的小攤中間了。

孟若漁買了一根糖葫蘆,興致勃勃地遞給阿絳,不過阿絳不需要進食,看一看、嗅一嗅也十分滿足了。

孟若漁正拿著糖葫蘆饒有興味地舔著,忽然看到了迎面騎著高頭大馬走來的三兩少年。

晨間艷陽當空,冠蓋滿京華,少年意氣同游朱雀長街,很是威風,穿著華麗,舉手投足都透露出矜貴,想來是京城裏的名門子弟。

孟若漁也隨著行人,走到路邊避開,忽然看到了一抹深藍色的身影,定睛一看,正是狄塵。身邊正是昨日遇見的方硯和王墨。

只見狄塵騎著棗紅色的怒馬,不緊不慢地走著,和身邊的朋友談笑晏晏,風光無兩。高束起的三千墨發慵懶地晃蕩著,水藍色的發帶隨風招搖,眉眼盈著粲然的笑意。少年就這樣迎著陽光從孟若漁的身邊走過,帶起一陣微風。

“這不是王府的小鬼頭嗎?”阿絳在袖口出聲問道。

孟若漁沒有回話,遠遠望著那群人,眼看著他們進了一家賭坊,佇立片刻,冉冉離去。

“阿絳,之前聽周管家說狄塵少即出眾,勤懇好學,卻突然轉了性。你在這府中許多年,可否知道狄塵為什麽變得不學無術了嗎?”

阿絳探出頭嗅了嗅孟若漁手裏的炸串,含糊不清地說道,“這麽多年了,我哪能記得。”

“……”孟若漁一時無言,也對,一只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的女鬼,怎麽會記得這個。

“不過這小鬼頭一遇到什麽難過的事,就常常躍上房頂睡大覺,白白占了我的地盤。”阿絳頗有些氣憤。

“那他昨天也是有了不順心的事?”孟若漁腦海裏倏忽浮現出狄塵昨夜的醉容。

“嗯,多半是。”阿絳繼續沒心沒肺地瞅著集市上的新奇玩意。

昨日在街上偶遇王爺,狄塵便一反常態,難道是遇到的不順心之事與這有關?孟若漁暗暗揣測。

傍晚時候,孟若漁正和晏清一起,捧了烤好的地瓜,吹著小風蹲在屋檐下津津有味地啃著。

不料,門口忽然響起了一陣尖銳的喊叫聲,驚得她兩手一抖。

家丁急匆匆地聚集在正對大門的庭院裏,孟若漁不禁好奇,趕去一探究竟。

只見家丁舉著燈盞,照得門外宛如白晝,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眥目欲裂,在門口橫沖直撞,揮舞著手裏的鐮刀,沖散了一眾湧上來的護衛,口中發出小獸般的哀鳴。

孩子明明已嚇得四肢顫抖,嘴唇發白,一雙眼睛卻極倔強,“王爺,壞王爺!出來!今天就要了你的老命!出來——”明明是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少年,卻發出了誓死而歸的狠厲哀嚎。

孟若漁站在院內,有些怔楞,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。

一個護衛猛地閃身,侵近少年身前,準備一掌劈在少年脖頸上。

“住手——”王爺咳了咳,有些虛浮的從內閣走出來,直直走到門口。

“王爺,危險,這裏有護衛,無需您出面。”周管家急切地追出來。

王爺沒有說話,擡手制止了周管家,在眾人的註視下走到少年的面前,俯下身子平視著少年,“孩子,你為何來我王府鬧事?”王爺平靜地問道。

看著王爺走進,原本瘋狂的孩子安靜下來,死死盯著眼前的男子,“你們修建望舒臺,抓走了我父親,我母親終年疾病纏身,在父親走後不久因為沒錢醫治病逝了。你們害死了我母親,不能再帶走我的父親!”少年雙眸染著赤紅,水光在裏面打著旋兒,聲音哽咽,“還我父親,不然今天,我……我殺了你!”

孩子已幾近崩潰,王爺卻依然半蹲在他面前,未動半分,“若我不答應呢?”

孩子的表情一瞬間破裂開來,“去死吧!你們這些壞人!”孩子舉著刀向著王爺刺去。

王爺避也不避,一把握住了鐮刀的刀刃,霎時間鮮血如註,染紅白刃,順著刀身流淌到孩子的手上。

王爺連眉頭也未皺半分,笑著看向那孩子,“如何,你可殺得了我?”他的唇角勾起,眼裏含著凜冽的冷光,握著刀刃的手又深入半分。

“小子,你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為母報仇,可我就這樣站在你面前讓你拿刀砍,你也無法取我性命。這世間,可不是只靠一腔傻到無可救藥的莽夫之勇就能所向披靡的,你這樣的弱者不過是窮途末路的羔羊,任人宰割,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。就像是拋諸巨浪中的碎石,掀不起半點風浪,只會粉身碎骨!”

“滾回去想清楚了再來!你可以在大街上用暗器刺殺我,也可以想辦法給我下毒,也可以登上比我還高的高位,像我對待你這般將我踩在腳下。當然,你也可以再來找死,本王定不會手軟。”王爺攥住鋒利的刀刃,生生從那孩子的手中奪下刀來。

“小子,我等你來取我的性命,滾吧!”

王爺站起來,桀驁地俯視著早已淚流滿面、顫抖不已的孩子,揮退了眾人離去。

王爺的步伐已經有些踉蹌,但在場的眾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動作,緘默地看著這個高大偉岸的男人走出一條不斷延伸的血路來。

“眾人聽著,今日之事當做從未發生過,莫再提起半個字。”王爺說完最後一句話,便隱入了院內。

孟若漁久久站在門口,四肢好似沒了知覺動彈不得,凝視著那片浸入大理石的血跡,還有伏在地上淚流不止的孩子。

晏清匆匆跑了過來:“孟姑娘,王爺托付你一件事,麻煩你去望舒臺找到這個孩子的父親,送歸家中。他叫許亞夫。”

“王爺怎麽樣了?”

“病倒了。王爺這幾日一直在為建築望舒臺操勞,為了能讓征用的苦力們輕松一些,王爺和他們同吃同住,一起勞作。今日又受了這麽重的傷,實在撐不住了。”晏清一口氣說完,夾雜著哀怨和擔憂。

“我會辦妥的,照顧好王爺。”孟若漁拍了拍晏清的手臂,看著他離開。

孟若漁正準備走上前,忽然一個人影先她一步扶起了地上的孩子。

“隨我來,去見你的父親。”是狄塵,他逆著月光站在孩子身旁,半個身子隱沒在黑暗裏,看不真切。

孩子看著陌生的男子,有些怯意,“你是誰?”

“我嗎?我是你剛剛要殺的那個人的兒子。”

“你、你為什麽幫我?”孩子想要甩開狄塵的手臂。

“難道我是他兒子就必須和他是一夥的嗎?”月光霎時間照在狄塵的臉頰上,襯得少年宛如覆了一層幹凈的白雪。少年輕笑起來,眼角的朱砂痣也微微顫動。

“走吧,你剛才不是很勇敢嗎?現在難道怕了,不敢與我走一趟。”

“怎、怎麽不敢,去就去!”孩子抓著狄塵的手臂正氣淩然地站起來,兩人起身欲走。

孟若漁趕上兩人,“王爺讓我帶這孩子去找他父親,準了他父親回家,我也一同去。”

那孩子聽到王爺願意放他父親歸家,一時怔楞,嘴唇動了動,有些不知所措。終是沒有說話,只低下頭來。

狄塵沒有說話,歪了歪頭示意。

三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。

月光為大地鍍上一層銀白的薄霜,襯著三個人高高矮矮的影子,漸行漸遠。

望舒臺建在甯都東城之外,直指與北鬥七星遙遙相望的北極星,這是大祭司閉關辟谷七七四十九日確定的天選之地。

三人來時,望舒臺還未建起,只築了基,深入土地十米有餘,是望不見底的漆黑深坑。

坑旁搭著極為簡陋的營帳,數十個渾身染著泥漬、雙目凹陷的男人正圍著爐火,烤起東西來。有的人歪在一旁低著頭休憩,打著震耳的呼嚕,看來是白天時累極了。

幾個夜裏的守衛看到狄塵前來,立刻放了三人進去。

“父親——”甫一進去,那孩子就沖著歪在樹下的一個男人跑去。

那男人聽到呼喚聲醒過來,眼睛驀地睜大了,雙手顫抖著抱住撲過來的瘦小孩童,幹裂的嘴唇張合了幾下,只發出了幾聲哽咽的嘆息,“你……你怎的來了?”

“父親,王爺允了你回家。”孩子在男人已經臟得辨不清顏色的布衫上蹭了蹭,“我沒能保護好母親,她,她……”說著,孩子已經泣不成聲。

男人似是懂了什麽,一雙混沌的眼睛裏也閃著淚光,粗壯的手臂將孩子抱得更緊了些,狠狠點了點頭,“不怨你,不怨你啊……”

“我們回家,我們回家……”男人顫抖著站起來,拉住孩子的手,將這一句話重覆了一遍又一遍。

他們的家是一間破舊的茅草小院,門口守著一只瘦弱的老黃狗,那狗無力地趴在地上,眼睛微合。遠遠聞到主人的氣味,搖晃起已經有些光禿禿的尾巴。院裏面搭著一兩個棚子,只有西邊一間不漏風的草屋,院內再沒了活物,家徒四壁。

男子拉著孩子跪下,給狄塵和孟若漁兩人深深磕了幾個響頭,額上沾著泥灰。“謝謝大人,謝謝大人。”

那孩子雖一言不發,卻也鄭重地跪拜,額頭都泛了紅。

“不必言謝,這是王爺給的銀子,收好吧。”孟若漁上前攙扶起男人和孩子,將晏清給的銀票遞給男子,足夠兩人重新起家。

“孩子,你叫什麽名字?”一直沈默的狄塵看著孩子問道。

“我叫許景箓。”

“我等著你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。”狄塵俯下身揉了揉許景箓的腦袋,那孩子一時臉頰泛起薄紅,有些別扭地低下頭。

原本小小年紀的許景箓只一心求死,現在他忽然想好好活著。就算在淤泥裏苦苦掙紮,他也想折騰起幾朵泥花出來,活出個好樣子。

孟若漁和狄塵從許景箓家離開,周遭是一片荒野,寥無人煙,只有幾聲寒鴉啼鳴。

一望無際的荒野上,一塊隆起的土丘格外顯眼。

那是一座不太像墳墓的墳墓,沈默地立在荒草之上,沒有墓碑,也沒有祭品。

那處,只獨獨站著一個婦人,在夜色裏,隱隱綽綽。

孟若漁走了過去。

那個婦人沒有影子,遙遙眺望著那處破爛的燃起一點燭光的茅草屋子。

“他們都平安回來了。”孟若漁眼睫微微顫動,看向婦人。

女子點了點頭,露出柔和的笑顏,“是吶,看來我也該走了。”

“景箓是個好孩子,他長大也定會有出息的。”

“謝謝你,姑娘。”說著,女子的身體漸漸透明起來,隨後一點點消失在夜色裏,那處只留下三兩只螢火蟲,在盈盈飛舞。在黑暗裏,原本微弱的光點也變得燦爛起來。

那是一個放心不下夫兒的女子幻化出的念靈。

孟若漁俯下身,采了幾束田野裏的花朵,放置在墳塋前。

她站在夜風裏靜靜地看了幾眼,隨後轉身向著守在一旁的狄塵跑去。

幾只螢蟲追隨著她而來,孟若漁粉白色的裙擺輕盈地滑過草木花朵,墨發在微風裏飛揚,款款又空靈地奔向狄塵。

狄塵低垂眼眸,看向眼前的少女,眼尾輕揚,“我聽到,姑娘在和螢蟲低語。”

“是嗎?”孟若漁不答反問。

“是,又或者不是。”狄塵玩味地答了一句,遙遙望向那個土丘,沒再追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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